“那儿还有一个……”
“快点，快点，要迟到了……”
“好像有人来，别被抓住了，快跑……”
话音未落，我们几个小伙伴一阵雀跃，逃得无影无踪，上学路上偷吃生果早已成为我们这群毛头丫头的家常事儿。
刚跑到学校，大气还没喘过来，就见老校长站在房檐下，敲着那个与牛脖子上挂着的铃铛一模一样的铃，一下，两下……每次上课，老校长都要亲自去敲，每次都敲六下，以便周围玩耍的学生能在铃声结束前到达教室。
这是位于哈尼山寨的一所有四个年级的小学，是老校长灵魂的栖居地，常常被老校长称为第二故乡，我们则是汉族寨子的跑读生，每天往返走六七公里，都是山路，土路。这所小学共有八个老师，据说只有三个中师毕业生，而我们三年级就比较幸运，是老校长亲自为我们上语文课和音乐课。
有一次，老校长兴致勃勃地背上他那架颜色已经发黄的手风琴，说要教我们唱《学习雷锋好榜样》。他闭上眼睛，双手在空中顿了一顿，很快手指找到各自的位置，接着发出了第一声清脆的音符，然后老校长的手指不停地在琴键上来回移步，他陶醉了，手风琴时而张开，时而闭合，老校长的脚尖在地上欢快地打着节拍，他那三七分的头发也随着前后左右晃动的尖尖头而飞舞着。
一遍，两遍……很快我们就能跟上手风琴的节奏唱起来，“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
老校长不只会拉手风琴，还会吹口琴，吹笛子，让我羡慕不已，跟着老校长我们还学会了《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每当月亮出来的夜晚，我坐在高高的房梁顶上，仰望着深邃的星空，想起了那句歌词“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拄着下巴，思绪飞扬，畅想未来。此时此刻，我仿佛变成了童话故事里皎洁月光下的白雪公主，无限美好。我也渴望自己是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采撷美丽的风景；我更幻想着将来某一天我也能成为像老校长那样在艰难的岁月里也能多才多艺，生活多姿多彩的人。
静静流淌的时光里，每天放学后除了必须完成家庭作业外，我们还要到山上砍一背柴火，或是割一大背篓猪草，即便晴天满头是汗，雨天一路打滚，可我们的生活里笑声依然爽朗，依然是一群快乐的小鸟；我们也喜爱学习，绝不耽误功课。
可是就在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我那双用钢锯片烧红了烙了又烙的凉鞋还是无法再愈合，最终宣告罢工。我穿着妈妈的大拖鞋到房顶上叫爸爸吃饭，正当我哼着歌下钢管楼梯的时候，脚踩空了，整个人顺着楼梯哐啷一阵，摔到了地上，下巴破了一个大洞，牙齿掉了好几颗，手腕脱臼，整整一个月我下不了地，吃不了饭，仅靠稀饭流食维持虚弱的身体。更让人着急的是这意味着我将两个月上不了学，学习跟不上可能会被留级，我一万个不甘心，我喜欢老校长讲的一个个有趣的故事，一堂堂激情满怀、生动形象的语文课；喜欢老校长教我们唱歌；喜欢老校长的手风琴，还有老校长每天必敲的高高挂着的铃铛……
一天，爸爸请来当地很有名的老中医给我换了草药之后，我躺在床上，突然听到讲话声，这声音好熟悉。
“杨丫头，好点没有，我来看看你。”我睁开眼睛，哦，原来是老校长和师母，只见老校长手里提着一袋麦乳精、一包白糖和两把面条，都是平时很难吃到的奢侈品。我有些欣喜，也有些担忧，害怕老校长亲口告诉我让我留级。
老校长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你别担心，你落下的功课我们会帮你补起来，还有你师母，还有你的同学，她们都会帮助你的，绝不让你掉队。你可真是福大命大呀，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只是受了点“轻伤”，将来一定是有福气的人，你就只管安安心心把伤养好，早点好起来，早点儿回学校，老师和同学们都还盼着你回来呢……”老校长暖心的抚慰和声声叮嘱似一股暖流，沁入肺腑，暖人心扉。
又是一个夏天，这一天雨下得特别大，我们叽哩喳啦乱作一团，作为这所小学最后一个年级（四年级）最后一个学期最后一堂课，我们还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分别。
“叮……叮……”响过六声铃后，老校长大步走进教室，他手里没有语文课本，走上讲台，拿起一支粉笔，用力写下三个刚劲的大字“班会课”，说道：“孩子们，今天我们来上最后一节班会课，你们很快就要到初中附小去读高年级了，那里条件更好，你们会学到更多知识，你们的眼界将会更开阔，会不断地迈上高一级学校。理想会指引你们向前进，在你们的努力下，你们的梦想一定能实现，功夫不会辜负勤奋刻苦的人，永远不要放弃学习，唯有学习才能改变你们的命运，走出大山，去看外面的世界，相信自己，未来肯定会比现在好……”
老校长的话敲打在我的心上，我似乎更坚定了那个稚嫩的梦，对未来多了几许期待，我相信老校长的话，只要用心筑梦，花就会开。都说老师是园丁，孩子们是花朵，园丁辛勤地培育着花朵。是的，在老校长的花园里，我只是一朵不起眼的小花儿，可是在老校长的耐心教导和关爱下，我想每个孩子也都是他眼里艳丽多姿的一朵朵。
带着眷恋，也带着老校长种在我们心里的梦想的种子，我们走了，老校长也一定有万般不舍，可他知道牵手虽是情，放手更是爱，我们将会在一个又一个求知的花园里将那颗种子发芽，生长，开花。
正如老校长所言，后来的我们，越走越高，学习条件好了很多，九十年代初，我们顺利考上了初中，在初中电铃取代了牛铃，用牛铃铛当作上课铃的岁月随着时代渐行渐远。
只有“绝不耽误功课”的初心一直没变，我们继续赶路，在这一方花园里，我遇到了传说中怀着满腔热血从遥远的四川来到边疆奉献教育的陈老师，老陈是一个比较严厉严格的老师，我甚至怀疑他是个虐待狂。
一年一度的冬运会开始了，我作为候补队员被选进班级女子篮球队，为了打赢这一仗，陈老师要求我们早上六点不到就起床晨跑锻炼，体育课上老陈从不缺席地与体育老师一起让我们练习传球、投球、围攻、抢篮、配合，下午放学之后还有一个小时的集训，在那样的强度下，他却从未给过我们一分好脸色，而在其他班同学练球时，老陈似乎也特别关心，总是在一旁观看，更为苛刻的是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迟到一分钟，更不许晚交或者缺交一次作业，对此，我们叫苦连天，私底下埋怨老陈没人性。
二十天后，比赛正式开始了，老陈一脸的兴奋，上场前，他作了全面精心的部署——“10号力气大且灵活，负责对方最强主力队员8号，想方设法拦住她，别让她有上手机会；18号高个子打中锋……”难怪老陈总是围观别班女队训练，原来是打探敌情，好来个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啊。
哨声吹响，我们立马跑开，找好各自的位置，运球、传球、跳跃、投球、进球……“好球！”同学们掌声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我们士气越打越旺，比分拉得越来越大，当最后一声哨声吹响前几秒钟，我队进了一个三分球。
“漂亮！”老陈打了一个响指，以单脚为轴心在原地转了一个圈，仿佛一个天真的大孩子，与以往严肃的他是完全不同的风格。
“过来过来，篮球宝贝们，我们来总结一下这场球的得失……”
“宝贝们，任何一场比赛要想取得胜利，都必须经历一番意志上和身体上的磨砺，前期的训练老师知道你们很辛苦，老师也很心疼，可是如果我们不艰苦训练，我们能踏实参加比赛吗？我们拿什么与别人竞争？我们靠什么取胜？如果每一件事我们总是害怕吃苦，我们的求学路能奔跑得起来吗？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老师希望同学们吃苦不要抱怨，那是你们人生路上的砖瓦，是征途上勇往直前的曙光，你们曾经吃过的苦都将会化为未来生活的甘甜。”听了老陈几近哽咽的讲话，我确定他不是虐待狂，他有血性，有远谋，有见地！
在老陈静默的花园里，他希望我们最能吃苦耐劳，也能潇洒应对人生的风雨。老陈的严爱相济为我们的求学路开启了一个美丽的世界。
很多年过去了，秋去冬来春又至，花开花盛花不败，在流年岸边回首一瞥，掬一捧春风，撷一缕芬芳，曾经我轻依在园丁的花圃里，迎着花期，争奇斗艳。如今，我作为家乡的育花人，于花香的恬静里，也在此岸静待我的花儿盛开。
小珍是我遇到过的又一个苗族女孩，微胖的身材似乎与十三四岁的年龄不相符，初看上去隐隐感觉这女孩早熟。头扎马尾辫，走起路来身体有些摇晃，总喜欢偏着头，笑的时候脸颊上露出浅浅的酒窝，她的笑总是透着一股甜，看不出她人生背后有任何酸楚。
一天课间，小珍找到我，说她想调换座位，我问她是不是与同桌闹矛盾了，她摇头。“你要给老师一个理由，老师才好给你调座位啊。”尽管小珍脸上仍然挂着笑容，可那股黯然掩藏不住地透在眉梢，在我的追问下小珍才讲述了她成长背后的心酸故事。
原来小珍生下来双腿就长短不一，导致走路摇晃。祸不单行，七岁那年又生了一场大病，导致左耳失聪，还由此而引发头疼，听力也受到影响。听着小珍不幸的成长经历，我鼻子酸酸的，眼睛有些湿润。小珍看到我的神情，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说：“老班，您别担心啦，我早已经习惯了，我很坚强、很乐观的。真的，小学老师就夸我是个开心果。”反倒是小珍安慰起我来。站在我面前这个身残志坚的农村女孩，她的微笑、乐观、自强弥足珍贵！上天怎么忍心……！
忙忙碌碌、紧紧张张的学习不知不觉过去了一年，我印象中的小珍更懂事了。
一个星期天晚上收假回校，我宣布今晚的课到录播室用希沃白板上，感受二十一世纪先进的教育武器，让同学们享受声音、色彩、视频的生动盛宴。然后我习惯性地用眼睛扫视了一眼座位，发现小珍的座位是空的，顿时我紧张起来。我急忙向小珍的舍友打听，一个女孩说：“老班，小珍已经收拾行李回家了，她一句话没讲，好像有心事，是一个男生陪她一块儿来的，我们以为您已经知道了小珍的一切，所以就没告诉您。”
我一下子懵了，从没想过这样的事会发生在小珍身上。也此时的我很生气，气这个农村的女孩不会珍惜读书机会，气这个懂事的女孩瞒着老师，气这个独立的女孩犯傻。我拨打她的电话，电话却关机。我心情很沉重，我不忍小珍的梦想之花还未开放就在此凋零。
很晚了，我辗转反侧，我决定，明天一大早就出发，到小珍家看看。
乘坐两个小时的车之后又跋涉一小时的山路，终于到达苗山。此时我已是大汗淋漓，满脸红扑扑。小珍正在门口洗碗，看到我到来，一脸惊异，没顾上打招呼就赶忙拿出凳子让我坐下。
“老师，没想到您会来，那么远的山路，一定累坏了吧？”
我笑了笑，说：“如果我不来，你会回去吗？如果我不来，你要傻到什么时候？”
小珍憨厚地抓了抓头，说道：“老师，我一回来就后悔了，其实我很想回去，但不好意思面对您！我实在不应该。”小珍的言辞很真诚，“老班，我知道错了，其实我不想离开，可是老师，我没有谈恋爱，事情的经过我会向您解释，请您给我一次机会，我想读书，我喜欢读书，我喜欢和同学们一块学习，我不想回家，我还有理想要去实现……”
我想我已不必再多说什么，道理学生都懂，只说了一句：“老师今天不是来问罪的，是老师对你关心不够，让你受委屈了，跟老师回去，好吗？”小珍坚定地点点头！这就是小珍，这才是小珍，不放弃、有理想、敢认错！
返校的路上，晴空万里，微风相送，鸟儿欢歌，花儿含笑。一路上小珍为我讲了很多苗山风俗，我们相视，笑靥如花……
重返校园的小珍更加努力了，在她初中时代最后的时光里，她每天都让自己过得充实。
我很庆幸我没放弃小珍，我更庆幸小珍没放弃她自己，我很欣慰小珍能重返校园，在她人生路上继续竭力逐梦。
昂首是春，俯首是秋，俯仰之间，时光流逝，时代变迁，社会发展，那些温暖了一代人心扉的牛铃、录音机、电子白板沐着岁月长河沉淀在记忆里，定格在历史中。
在那个花儿盛绽的地方—教育百花园，总有一群像老校长、陈老师以及后来者这样有炽热情怀的人，做着一件有温度的事，在心阳明媚处，年年岁岁，默默耕耘，亘古不变。我坚信，奋力过后，缀满阳光雨露的花儿定会满园灿烂，我们的明天一定无比芳醇！
（杨昌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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