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总是人满为患,急诊科更是随时充斥着急促的脚步声、病人的哭声、家属的喊叫声。在这嘈杂的混乱中,李艳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靠着墙坐在导医台前长椅上的堂嫂。堂嫂是丈夫家那边的亲戚,是公公兄嫂的大儿媳。李艳缓缓走过去,半弯着身子,“嫂子,医生怎么说?伤哪儿了?”
“你哥去买水了,我也说不清,等会儿你问他。”堂嫂疼得额头上都沁出了汗珠子。李艳从手包里掏出纸巾帮她擦汗,正擦着,堂哥从对面走过来,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瓶矿泉水。
堂哥走到李艳面前,“他兄弟媳妇,你来了。”说着递给她一瓶水,又拧开一瓶递给堂嫂,“喝点水。”李艳把水放在长椅上,继续帮堂嫂擦汗。五十看着堂哥拧开矿泉水瓶喝了几口,才问道:“哥,医生怎么说的。”
“医生说可能伤到骨头了,要拍个片子,已经开了单子,现在就等着照片子,但人太多了,得等着。”说着看了一眼堂嫂,有点疼惜又无奈地道,“这么大年纪了还学什么摩托车,哎!”
听了这话,李艳愣了愣,“嫂子你是自己学摩托车摔的啊!”电话里堂嫂就说是骑摩托车摔着腿了,她以为是听错了,应该是被别人骑摩托车撞伤的。堂嫂都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可能去学摩托车,没想到还真是。
“嫂子,怎么突然想起学骑摩托车了?”李艳有些好奇。
堂嫂扭了扭身子,拿起一旁的矿泉水喝了一口,抿抿嘴又喝了一口,“大家都在学,我现在也不用带孙子了,就想着也跟着她们去打打零工,补贴补贴家用什么的。”
“打零工,需要会骑摩托车啊?”
“是啊,不管是砍菠萝、甘蔗,还是到香蕉地背香蕉……都得会骑摩托车。那些老板现在都只让会骑摩托车的人上工。”
“这是什么理?不会骑车也不等于不会做活呀。”李艳惊叹了一声。
“因为做工的地方离家远,如果不会开摩托车,上工下工都不方便。”堂哥插了句又不说话了。
堂嫂接着说,“所以村里的女人们都在学,先学会的几个人帮不会骑的扶着摩托,三个一组,五个一帮的组织起来,现在村里的妇女们差不多都学会了。我年纪比她们就大了那么两三岁,我想着我也能学会。”她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年岁不饶人啊,大一年是一年,我竟然还没有学会就摔了,我想这回骨头肯定断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医好了。”
李艳宽慰道,“现在医术发达,嫂子不要担心,很快就能治好的。”顿了一下,又问道,“医好了,嫂子还准备继续学摩托车吗?”
“那当然。”堂嫂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农活清闲的时候,大家都出去打工了,我一个人呆在寨子里多无聊啊。”
得嘞,听到妻子这样说,堂哥翻了翻眼珠子,一脸无可救药的样子,“我都说过了不需要你挣多少钱来补贴家用,怎么说都不听,原来是因为无聊啊?那我还是让儿子把孙女带回老家来,让你带吧。”反正现在村里也有幼儿园。
堂哥堂嫂的儿子儿媳在外地打工,孙女原来是堂嫂在老家带的,因为孩子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前段时间被儿子接走了。堂嫂一下子感觉空落落的,这不,才想着和大家一起学学摩托,也好跟着去打零工。
正聊着,广播里叫堂嫂的名字让去拍CT,堂哥蹲下身背起堂嫂就往CT室去,李艳拿起他们放在椅子上的包跟上去。拍好片子,他们又在门外等了半个小时才拿到结果,医生说堂嫂大腿处虽然没有骨折,但骨裂有点严重,建议住院治疗。等办理好相关手续,安顿好堂嫂,太阳已经西下,李艳让堂嫂安心养伤,就回家做饭。
李艳回到家,准备去厨房做饭,却看见丈夫正往厨房走,左手提着一只杀好弄干净了的鸡,右手也拎着一个袋子,看样子是什么卤牛肉之类的,看见李艳,憨憨地笑了笑。
李艳瞪他一眼,“你哪里来的钱?”
最近一直赋闲在家的丈夫忽然忙碌起来,每天从城里到乡下,乡下到城里地反复跑,神神秘秘的,该不是外面有情况了。他本来还不打算现在就说的,看到李艳瞪着他,才无奈地笑笑,“本来想等过段时间再告诉你的。走,到厨房告诉你。”说着继续往厨房走去,李艳跟着他走进厨房,就站在门口不动了,好像等着丈夫交代什么犯罪事实一样。
“老婆,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没有干什么坏事。”他把右手的袋子放到厨台上,从洗碗槽下拿出一只盆把鸡放进去清洗,然后把靠墙立着的砧板放平,把鸡拎起来放到砧板上,准备砍。看了一眼妻子,见她还那样站着,一副他不说就不罢休的姿态,他微微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刀,从不锈钢焊的饭桌下拉出一只凳子,让李艳坐下。
“前面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上个月回老家看爹妈的时候,邻居家的普大哥要买我那辆摩托车吗?你知道我也是从别人手里刚买过来,也没出过什么修理费,把车卖给他一下就赚了两百块钱。”他用手挠了挠额前的头发,“之后几次回去就都有人问我买摩托车,我一想自己本来就没事情做,倒不如做二手摩托车买卖。于是之后一直在平城找二手摩托车,然后开回去老家卖掉,中间赚一点。”
听了丈夫的解释,李艳洒然一笑,“该不会堂嫂的摩托车也是你卖给的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他惊讶地问。李艳只是笑笑不回答,动手洗菜去了,待会儿她还要送饭去医院呢。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堂嫂打电话来说已经学会骑摩托车了,说是要来城里考驾照。但是考摩托车驾照,政府要求考驾照的人要自己写自己的名字,不会写自己名字的不能参加考试,所以她想让李艳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李艳挂断电话就去了菜市场,买了一条活鱼,两斤牛肉,一只烤鸭,再买了点蔬菜,她到家刚把鱼收拾好,丈夫刚好也回来了。
“女儿要吃炸鸡,你把鸡砍好我来炸,别的菜先弄着。堂哥和嫂子,还有嫂子的一个朋友要来家里吃饭,多弄几个菜吧。”看着丈夫忙碌起来,李艳从冰箱里拿出一袋虾子解冻,才提着酒壶走出去。
她提着新打的酒回来的时候,丈夫已经把鸡砍好,蔬菜也洗好正准备下锅。李艳把酒壶放在饭桌上,从碗柜底层把面粉袋拿出来,用大勺舀四勺在一只略大的碗里,又从菜篮子里拿了三颗鸡蛋,敲进面粉中,再另取一只碗,从暖水壶里倒了半碗水,试了试水温刚好就倒进面粉中,用筷子慢慢搅拌,边搅拌边加入食盐和胡椒粉,然后拿起鸡腿在大碗里滚一圈,裹上一层面粉后放在盘子里,就等着下锅炸。
饭后,女儿出去玩了,丈夫在和堂哥喝酒,李艳就领着堂嫂和她的朋友李苗们回到客厅的沙发上闲聊。聊着聊,李艳一边剥橘子皮,一边问,“大姐,怎么你们会想着要考驾照呀?”她把手上剥好皮的橘子递给李苗们,又从桌上的水果篮里拿起一个继续剥。
“这不工地上的老板招工都只要那些有证的,没有证的光会骑摩托也不行。”李苗们从李艳手里接过橘子,对她边笑边解释。
“还有,有证的去帮老板干活,除了工钱每天还给二十块的油费补助。”堂嫂补充了一句,也接过李艳剥好的橘子,掰开递一半个她,“妹子你也吃。”
“嫂子这里还有呢,我再剥就是,那个你吃,咱不客气。”李艳笑眯眯地推拒了堂嫂的好意,自己也拿起一个,剥了皮一瓣一瓣撇开吃,“那真是好啊!看来现在你们去打零工一天也能挣不少钱了。”
“我和我男人有时候一天可以挣三百来块钱。”李苗们把橘子籽从手巴掌上拍掉在垃圾桶里,“可是只要想起学摩托车、考驾照时候的煎熬现在都忍不住发抖。”
“有这么夸张吗?”李艳被她的表情逗乐了,笑着道,“你把经过说来给我听听。”
李苗们是寨子里第一批学摩托车的妇女。她有个女儿在县城打工,过年的时候和男朋友张建国骑摩托车回家,回到家自己也想学,就让张建国在寨子的场子上教她骑。李苗们想起每天下地做活都只能走路,对于不会骑车的她们来说生产路平时只能看看,用不上,只有秋季收割庄稼租别人家的车拉才用得上。如果自己会骑摩托车,每天下地做活,平时带点柴火,猪草什么都方便。李苗们于是把自己想学摩托车的想法和女儿一说,没想到女儿竟然非常支持,还说如果阿玛学会骑了,摩托车就留给她了。
之后女儿的男朋友就教李苗们学骑,没想到五十多的她竟然学会了,虽然摔过几次,却没有受重伤,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后就敢带着丈夫下地去了。那时没想过,也不知道要考什么驾照,是后来到了农闲时节,想要出去打打零工,去帮老板砍甘蔗,老板说了要有驾照的才给活干。后来李苗们来到城里跟着女儿住了一段时间,专门学写“李苗们”这三个字。
对于从来没有进过学校,没有摸过纸笔的一个年近六十的农村妇女来说,写这样的三个字并不容易。一开始拿起笔的时候,手抖的厉害,握都握不紧,女儿轻轻一碰笔就掉了,后来女儿没有办法说,“反正也不要求握笔姿势要准确,你就把笔握在手心写吧。”李苗们就像握着锄把那样一把握着笔写才解决了握笔的问题。
女儿在那里教苗们笔顺,“一画横,二画竖,三画撇……”
“好了姑娘,你不要讲这么多,我听着头晕,你就直接告诉我怎么写吧。”
李苗们听得头晕,女儿还没有说完,就被她打断,女儿也表示很无奈,“那行吧,妈,你就跟着我一起写。我怎么写你就跟着怎么写。”
女儿写好一横,耐心等着李苗们画好,一看像只蚯蚓一样弯弯曲曲的,哪里有“一”的样子,女儿捧腹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笑够了还是拉着她手把手地教,三天后终于学会写“李”字了,那天女儿开心得什么似的,拉着她去外面吃火锅庆贺。李苗们被女儿这样一搞,也就有了信心,后面的“苗们”两个字就学得更快了。
但是到交警队考驾照那天,李苗们还是闹了笑话。那天一早,女儿就陪着李苗们去交警队填表格,交警队大厅里来办事的人非常多,像李苗们一样来考驾照的妇女也有好几个。交警队的办事员知道她们写字慢,就让她们把表格拿到大厅填,大厅只有椅子没有写字的桌子,李苗们只得蹲在地上,趴在椅子上写。她原本就紧张的心,在这个杂乱的场合,加上写字姿势又和平时练习的大不一样,她更加紧张了,她甚至听得到心“扑通扑通”快速跳动的声音,握笔的手心里全是汗,额头上也沁出来的汗珠子滚落下来,滴在手背上,手抖啊抖,根本下不去写。
过了十多分种,办事员出来收表,看李苗们一个字都还没有写,问她是不是不会写,回家练会了再来。这样一来,李苗们泄气了,不等女儿和那个办事员沟通就跑出了大厅。女儿追到李苗们的时候,她已经冷静下来了,觉得自己就这样跑掉太可惜了,母女俩相视一笑,决定明天再来。
第二天再去的时候,女儿从家里拎了只折叠凳,说要李苗们写字的时候坐。去到交警队,依然是昨天的那位办事员,她看看女儿手里拎着的凳子,哑然一笑,“阿姨,您就在我这办公桌上写吧。”并体贴地给了她两张表格,“写错了没事,这里还有多余的表格呢。”
“谢谢你啊,姑娘,那我就在这里写了。”这次李苗们镇定多了,但办事员看她那个手一直在抖,就知道她其实很紧张,走过去用纸杯接了一杯水给她,“阿姨,您喝点水,慢慢写,不急。”
李苗们点点头,接过水杯一饮而尽,两只手互相搓了搓手掌心,深呼吸,一鼓作气,终于顺利地把“李苗们”三个字写到了表格上相应的地方。她虚脱了一般瘫坐在办事员的靠椅上,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似乎完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嘴角轻轻上扬。
办事员拿起表格,又瞧了一眼李苗们,也笑了,“阿姨,你真了不起,这么大年纪了竟然学会了摩托车,又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你真棒!”转身对李苗们的女儿说,“现在的农村妇女了不起啊!光这段时间来考摩托车驾照的就有上百人。她们足够匹配‘新时代的女性’这个称谓。”
听李苗们讲完她学名字、考驾照的经历,李艳半晌才反应过来,这简直像上战场打战一样嘛。
堂嫂年纪比李苗们还大三岁,担心自己学不会,于是催促李艳赶紧叫她写。想要在短短的几天内教会堂嫂写“普腰背”三个字,李艳也觉得似乎难于登天,加上一开始堂嫂也很是紧张,如上战场,更让教的过程难上加难。李艳只能变着花样逗她开心,想方设法让她放松。她的良苦用心还是起了作用,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堂嫂终于会握笔了,终于不再战战兢兢。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四天下午堂嫂就能够拼出“普腰背”三个字,对的是拼不是写。李艳觉得那字惨不忍睹,但李苗们却觉得,堂嫂学得很快,写得也很好,并表示去考摩托车驾照一点问题都没有了。李苗们看看坐在缝纫机前忙碌的李艳,“你当初学缝纫机的时候有没有觉的这么难?”
李艳杵着下巴,若有所思,十三四岁的年纪也许学什么都比现在容易吧,“学缝纫机没有觉得很难,我姑母很有耐心地教我,二来我也迫切地想要学学本领,加上年纪小,学什么都比较快吧。但是学裁剪倒是花了很多功夫,裁废了很多布料,甚至到我真正做裁缝之后也裁废过不少衣服,是后面生意好起来,裁的衣服多了慢慢才有了现在的水平。”她看了一眼李苗们,“如果现在让我像你们一样去学摩托,我还不一定学得会呢。”
“我学车也特别不容易,苗们和别的两个同伴整整陪我练了十五天。”堂嫂细细碎碎地讲起学车的经历,几人不免又一阵唏嘘。
堂嫂产生学车的念头,是看到李苗们学会开摩托车后,载着自己的丈夫下地做活,外出打零工都很方便,就让李艳的丈夫从城里搞了一辆二手摩托车卖给她,李苗们看她要学就约了别的两个同伴主动教她。
怎样上车,怎样让摩托车保持平衡,怎样控制车的方向,所有这一切都没有理论的指导,也没有专业的师傅。三个女人其中两个把摩托车放斜然后使劲扶着不让摩托车倒地,一个扶着堂嫂登上摩托车,三个人再合力扶正摩托车,等她坐稳了,另两个同伴在摩托车边一左一右扶着,李苗们到车头手把手教堂嫂怎样坐身子才能保持平衡,怎样打火启动,手刹脚刹在哪里,方向怎么掌控,车速怎样控制,一天教一样,风雨无阻,天天训练。等这些堂嫂都记住了,就放开手让她自己练,摔过很多次,要不肚子磕到,要不摔伤了腿,要不撞到膝盖,最严重的一次就是几个月前送到医院那次。堂嫂在学车那段时间经常摔鼻青脸肿,李苗们每次给她擦药,她都赌气说不学了,第二天又照旧去练车。李苗们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在练车的地方等她,终于历时三个多月,堂嫂能够学会了。那一天,她们相拥在一起,喜极而泣。也正是如此,李苗们才会陪着堂嫂来城里,陪着她学写名字,等堂嫂去考驾照她也陪着。
那天,领到需要签名的表格,堂嫂小心翼翼地铺平在桌子上,拿起一旁的黑色碳素笔,拘谨地坐下。李苗们拍拍她的肩膀,用眼神鼓励她,她一直紧绷着的略显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写下了那练习过千百遍的三个字——普腰背。
填表格,驾车等一系列考核之后,经历了犹如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的一天,堂嫂如愿拿到了摩托车驾照。
(曹春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