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大山村是一个依山而建的边境小山村,村子与越南隔河相望。我的童年是在农村度过的,初中毕业后到外地求学,直到参加工作后结婚成家生子,在县城买房定居。掐指算来,跨出家乡刚好三十载。
对我这样一个出生在七十年代初的农村娃来说,从小力所能及地为父母分担家务,是我们比读书学习还重要的“必修课”,轻一点的家务是放牛放马、洗衣做饭、砍柴推磨、挑水喂猪,重一些的家务是下田拔秧种稻、进地种玉米锄草等等,这些家务都是小菜一碟。说得夸张一点,农村娃会干的家务活,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所以,直到如今,手上、脚上,总有几个刀砍的或者刺抓的亦或者是石头砸的终生消除不了的疤痕,累累伤痕和家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交织在一起,深深地烙进了我的脑海里,成了挥之不去的乡愁。在诸多的家务中,最让我刻骨铭心的就是挑水,因为在我十六岁走出家乡时,我整整挑了十年的水,粗略估计,行程4000公里,挑水750立方。
干旱童年
1979年,我才6岁,但是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我已经会做好多家务,扛水便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叫扛水呢?因为在农村,尤其是经济落后物质匮乏的年代,基本上没有哪家买得起铁桶来挑水,更没有什么塑料胶桶之类的工具,村子里每家都是用大竹筒扛水。大人们把三年或者四年甚至生长时间更长的大竹砍下,截断成长五六十公分至一百五六十公分不等的竹筒,中间的竹节用尖刀或钎杆戳通,再把顶端砍成一个斜口,便于装水倒水。这样的竹筒可以装几公升到三几十公升的水。当然,我们小孩子扛的竹筒一般是为我们量身定做的,但一般比我们身高要长。可以想象一个孩子扛着比自己高的装满水的竹筒步履蹒跚地在高低不平的泥路上行走,有多么吃力!
六岁的时候,每当扛着沉甸甸的水筒爬坡回家,汗流浃背时,我总在思考一个问题:先人建村之初为什么不把房子建在水源地周围呢?让我们耗费那么多时间去解决吃水的问题。那个时候,我真的羡慕邻村的瑶族,因为他们吃的是“自来水”,瑶族村子周围水源丰富,他们每家每户把大竹剖两半,用竹槽把水引到家里。雨水天,当走在泥泞小路上去扛水,被摔得一屁股黄泥巴,竹筒骨碌骨碌滚到山下时,我甚至恨过无辜的水源。为什么这水出得这样“缺德”?为什么不出在村子的上面或者中间,哪怕出在村子的左边右边都可以,却偏偏出在村子最底端。去时下坡,回来时是爬坡,扛水太吃力。村子脚的二条水源出在同一条线上,只是二者相隔120米,全村人共饮一条水,别无选择。丰水季节,离家最近的那一条水源约150米,和家的高差估计在80米的样子,扛一次水往返需要十来分钟;枯水季节,扛水的路程足足有300米,中途必须要休息一至二次,时间也需要二十来分钟。
1979年2月,自卫反击战开始,因为老家是解放军出境作战的主要地区之一,村里的人家十有八九都驻扎过解放军,因此遗留下了好多装压缩干粮的方形铁皮桶,后来被用作取水的工具,估计一个桶能装10公升的水。一时间,村子里流行起这种铁皮桶,几乎家家都有三五只。在1980年,哥哥通过采挖药材出售,积赞了6元钱。他到十公里外的县城购买了我们家的第一对铁皮水桶。为了迎接这对铁皮桶,父亲精心做了一根非常牢实的竹子扁担,金黄金黄的特漂亮。此后,我们家结束了扛水的日子,改为挑水。第一幅铁皮桶及竹扁担,我们家用了多年,十年后父亲新建了平房,买桶的主人哥哥参加工作多年后,依然完好如初。印象里,在1983年时,我们村已经看不见用大竹筒扛水吃了。
1989年8月,我初中毕业被一所技校录取,从此告别了挑水的日子。经过十年的挑水磨练,我已经十六岁,成长为一个壮实少年,我的肩膀,也不再稚嫩,挑起一担水,步伐矫健,虎虎生风。现在我有良好的体质,想想也许和当年挑水的锻炼有关,当然,这一生中自己是“旱鸭子”也与缺水有关—吃的水也困难,岂有游泳的水?虽然,我即将走出大山,挑水的日子暂告一段落,但是,村子里的人,依然要延续这周而复始的家务,我没有想过,也不敢想,挑水的日子要到猴年马月才结束。
在我印象里,挑水这一家务最艰难的时候,应该是在1995年前。1978年,国家实行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两三年后村民们尝到了“多劳多得”的甜头,村村寨寨、家家户户,没有节制地到处毁林开荒种地挖新田,为的是多收粮食,不再饿肚子。在这样的情况下,生态环境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导致天气年年异常干旱缺水。距离村子最近的一条水源,一年中要断流半年时间,也意味着我们挑水的路程要增加一倍;1979年改革开放后,村子里养殖家畜家禽的多了,每家每户至少养五六头猪一二头牛几十只鸡鸭,条件更好的就是再养一匹马。这大大水小的几十口畜禽,使每个家庭的用水量剧增,这无疑是加重了人们挑水的任务。
军民鱼水池
1998年7月23日,是我们村在以后撰写村史中值得大书特书的一天。因为这一天,我们村破天荒地架通了自来水,彻底结束了祖祖辈辈挑水吃的历史。在当天的通水庆祝仪式上,一位八十七岁的老人,颤颤巍巍的拧开水龙头,看着哗哗流淌的水,他用碗装满水一饮而尽,老人的眼角挂着两颗晶莹的珠子,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水珠。稍顷,振臂高呼:共产党好!解放军好!老人此举,令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我们村的位置特殊,与解放军同居一座山,共行一条路已经40多年,经历过自卫反击战,大家同仇敌忾,军民关系血浓于水。每年的春节,村子里都会组织村民去慰问解放军,但是物质条件受限,说来惭愧,慰问品就是每家一捆柴火。直到2000年以后,慰问品才变成水果蔬菜肉食饮料什么的,并且带去了村民们自编自导的文艺节目。记得在我八岁时,毗邻的解放军营房建设好后,就用上了自来水。但是村民们知道,他们的水源头在海拔一千九百多米高的森林中,并不大的水管管线有九千多米长。全体村民没有与解放军共饮一条水,因为驻军的水管口径小,水流量不大,如果共享水源,自然不够;加之,村子里的人羞怯,没有人出面代表全村人去向解放军表达自己的诉求愿望,即使有人表达想共饮一条水的诉求,也不是营区首长做得了主的。1995年开始实行“村建”,每一个单位都挂钩一个村委会,并且派驻人员参与村委会的全面建设。我们村委会,属于红河州纪委挂钩,工作人员来到我们村下乡,了解到村子饮水困难后,工作队员多方寻找水源,均无果而终。结果还是“盯”上了驻军的水源,经过更高层的领导沟通、交流、协商,令村民们不敢相信的是,解放军居然同意军民共饮一条水。但前提条件是,增大引水管尺寸,提高水流量,重新修建一个大的饮用水池。经过预算,除村民投工投劳外,光是材料款就需要20多万元,乖乖!这无异于天文数字,去哪里弄这么多钱?当时的“村建”工作队员带了我们村的村干部东讨西要,居然凑够了材料款。后来,项目完工,70多户人家,就投义务工3500多个,平均每个成年人投入20个工,当时修建好水池后,上书:军民鱼水池。现在,鲜红的这五个字依然存在。
1989年至1999年,虽然才是区区十年,但老家变化已经翻天覆地,村里的卫生路修通了,闭路电视线拉通了,程控电话通了,什么西装领带、裙子、皮鞋、高跟鞋,已经不算新潮;当对面的邻居越南边民正为如何拥有一部VCD、一部收音机或录音机想得焦头烂额时,我们对平面直角电视、电饭煲、电炒锅等等已经不再稀奇。随着中越关系的不断改善,在中越边界催生了一种叫“草皮街”的集市,就是双方边民用界河边空旷的沙滩、草皮地做市场,以物易物。家乡人民正是利用这得天独厚的区位优势掘得了第一桶金。进入21世纪之时,我们村73户人家就新建了41间5000多平米的钢筋混凝土平房。我家的茅草屋是我出生之年建盖的,建成之初屋顶的茅草足有50公分厚,当时父亲说,至少要到我十八岁可以帮忙后,才能翻盖。可谁知道,我才十六岁,一家人就乔迁新居了。对面越南的边境村子,依然是清一色的茅草屋。1995年,一个越南的哈尼族村子不慎失火,一百多户人家的蘑菇房一夜之间化为灰烬,那天晚上天空红了半边,火光照得如同白昼。后来听说被烧的村子几百人好几年都居无定所。
种树得水
2002年,国家退耕还林政策全面实施,十七年来,国家投入退耕还林资金累计逾五千多亿元。将荒山荒坡退耕还林,还享受国家连续几年的补助资金,此举如同注入一针兴奋剂,广大村民积极性空前高涨,掀起了一股植树造林的热潮,仅我们村退耕还林的面积就逾千亩,村子的森林覆盖率达到70%。由于国家鼓励农村建沼气池、农村生活用电降价等,村民的生态环保意识进一步加强,乱砍滥伐森林现象几乎杜绝。现在,置身在村子中,空气清新,鸟语花香,村子周围种满了草果和各种中药材,村民的收入大幅增加;步入村子周围的林子中,大树高耸如云,倘若你不是本地人,就难辨南北,迷路难返。曾几何时,村子周围的山坡一树难求,放牛放马时,你想找一棵树纳凉也是种奢望。
现如今,乡亲们做饭已经不用木柴,全部用电,喂养猪什么的已经不再喂熟食,冬天取暖已经告别木柴,而是用洁净的取暖器,甚至多添几件羊毛衫就能取暖过冬。不经意间,每家每户的柴棚都悄悄地消失了。村寨边、林子里,枯枝朽木遍地,没有人去捡拾,消失了很多年的木耳、香菌、白参等菌类山珍,又渐渐地回到民村民们的餐桌。
2007年,村子里又发生了一件让乡亲们惊奇不已的大事,在村子旁边的冲沟里,居然新冒出了二条水源,流量不小。乡亲们居然是“种树得水”!村子里七八十岁的老人说,活到那么老都没有见过这种现象。其实,这个现象不奇怪,因为村子脚十多年前会干涸的那条水源,已经连续多年没有断流了,并且水流量逐年增加。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拥有了绿水青山,我们拥有了金山银山!
2007年,在水利部门的关心下,我们村寻找到了新的水源地,经过多次检测,水质达到饮用水标准。由政府投入资金,我们村重新架设了独立的自来水管道,修建了新的水池,我们村告别了与当地驻军同饮一条水的历史。村子第二次架通了自来水后,大多数人家的供水系统不亚于城里的布局,卫生间、洗漱间、太阳能、厨房、猪圈等都兼顾到了。自来水入村到户的新景象,其实不止是我们村,周围甚至更远的其他村子都已经实现了。
2018年底,我去越南进行商务考察,很凑巧的是到了老家对面的越南农村,那里的情况同我们八十年代的情况一样,几乎每个村子都是道路泥泞,猪屎马粪遍地,实在是难以下脚;每家每户的生活饮用水,都是手提肩挑。晚上的洗漱,我们每人仅得半盆水。陪同的越南朋友一再抱歉,气氛有点尴尬。晚上,坐在熊熊燃烧的柴火旁边,远眺我的家乡,每个村子都灯火辉煌,如同一座座不夜城。我为出生在一个伟大的国家而骄傲!我为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强大祖国而自豪!
芝麻开花节节高
前不久,回到老家照顾老人,在我们家的第一间平房里躲雨,看着平房上哗哗流下的雨水,勾起了我对少年时农村饮用水的回忆。那时,为了减轻挑水的压力,我们家的平房上是用砖沿房顶一周砌了十五公分高的砖,储蓄雨水。再从屋顶用一截胶管将水引下来,就成了我们的生活用水。我的童年,我的少年,脑海里烙满了对农村生活用水充满艰难困苦的印记。
晚饭后,带着读大学的大宝和牙牙学语的二宝散步。不经意间,走到了童年挑水的水沟旁边。一时间,我思绪万千,轻轻的捧起一捧水,洗了一把脸;再捧起一捧水,灌下肚,水甜甜的。姑娘制止我,不能喝生水!其实,谁解其中情?环顾四周,都变了。儿时挑水行走的山路一片荒芜,由于没有人在水沟边活动,以前踩得锃亮锃亮的石头已经布满了绿色的青苔,野草疯长,差不多吞噬了水沟。不变的只有静静流淌的泉水,似乎在轻轻地向我诉说着山村的变迁,水沟昔日人声鼎沸的辉煌。
(付云武 )